畫家正在給畫題款，我走過去。

　　“小家伙也要張畫？”他說，并沒有抬頭就知道我的接近。

　　“啊。

　　“喜歡哪幅，你挑一張。”畫家雙手按在印上，使著力，下巴擠出許多褶子。

　　“我想要張畫人的，行嗎？”

　　畫家不動了。我有種感覺：他的臉，整個神態(tài)突然經(jīng)歷了一剎那的麻痹，就在我提出那個請求之后。

　　張葉和路淮清聽了我這話神色也走了樣，倆人立刻會瞅畫家，又折回來瞅我，看樣子我一定闖了禍。

　　“我是說，我比較喜歡人物畫……”我想大概他們聽錯了什么，得趕緊糾正，但話未結(jié)束，腳被路淮清狠狠踩一下。然后她揚起嗓門說：“別傻了，穗子，我?guī)湍阍陧n老師的畫里挑一張你準(zhǔn)喜歡……”

　　我拒絕了。我剛走出西曉樓，路淮清追上我，說把張葉留給畫家，讓他們往深里談?wù)劇?ldquo;穗子，你干嘛去刺激韓凌？！……“我？……我干了什么了？”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你爸爸沒跟你講過韓凌那個很慘的故事？”見我搖頭，她說：“文革初期，韓凌是最年輕的成名畫家，被紅衛(wèi)兵頭次游街才二十七八歲……十年前你多大？恐怕什么也不記得了。唉，改天我再跟你講他的故事，現(xiàn)在我得上班，晚上有我的節(jié)目……”她走幾步又回頭問：“你看張葉人怎么樣？”

　　“好漂亮！”我大聲道。

　　接連幾天，我一直在追堵我爸，他想永遠躲過那場重要談話可辦不到。我一次也沒堵著我爸，卻回回碰到畫家。他畫畫時我便站到旁邊，看到某處，我仍會莫名其妙地激動，但不敢再出聲，只是重重舒口氣。他在這當(dāng)口總會停下筆看我。他看我的目光多么特別，我敢說他從不拿這副目光看任何人、任何東西。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有種隱秘的唱和呼應(yīng)在他和我之間出現(xiàn)了——在我瞅著他的畫，而他瞅著我時。但我們很少談話，這樣的年齡懸殊，談什么切題呢？

　　終于有一天，我逮著了老蕭蠻子，我卻決定這回饒了他，不提他和我媽的事。我要他告訴我畫家的故事。我云山霧罩地被擱在故事端口已多天，可真讓我受不了。我爸花了兩個鐘頭講這故事。韓凌回來時，詫異這對父女呆在黑暗里。爸哈哈著說閉燈看外面晚景真好。老蕭蠻子知道他女兒被那故事惹哭了。

　　年輕的畫家被驅(qū)趕到一座煤礦的大伙房后面。他每天的活是不歇氣地鏟煤或不歇氣地被人帶到各地去批斗。煤堆旁有個庵棚，他就睡在里面。

　　一天，跑來一只小狗，剛拿手碰碰它，它便受寵若驚地拿整個身體在他腳上蹭，試著給它一口雜面饅頭，它便感恩不盡地把他整個手都舔了。從此，他從他本來就不足的口糧中省出一口兩口，去喂它。他和它都賊瘦。只有它對他那個半青半白的陰陽頭不見怪、不歧視。當(dāng)他與它寂寞對視，它那始終如一的體貼討好，使他忘掉了陰陽頭的屈辱。它眼里，他仍是個正常的、有尊嚴(yán)的人。它可不認為他丑、他窮。

　　一年后，他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那種無法無天，動私刑，暗地死人的監(jiān)獄。在獄中他收到妻子的離婚起訴，他爽快地簽了名，毫不覺得委屈，毫不覺得這叫墻倒眾人推。

　　三年過去，他被宣布為“錯判”，即“人民內(nèi)部矛盾”錯判為“敵我矛盾”。一聽錯判他壯起膽問：“請問我過去被判的什么罪過？”很快得到回答：他的罪是曾在每幅畫里都藏著一幅反動標(biāo)語。現(xiàn)在搞清了，他畫中莫名其妙的線條僅僅是莫名其妙的線條。他又問：“那我能回家了嗎？”回答是不行。因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也有轉(zhuǎn)化為“敵我矛盾”的可能性，所以他得繼續(xù)改造思想，其他待遇都差不多，區(qū)別僅在于一是在監(jiān)獄內(nèi)采石場采石，一是在監(jiān)獄外采石場采石。出監(jiān)獄時，他發(fā)現(xiàn)押解自己的槍換成了大棒。

　　他走回那座礦山，一路上見了曾虐待過他的熟人，卻沒人認出他來。他明白他們不是佯裝，是真的不認識他的。一個人落掉三十斤體重；頭被不負責(zé)任地剃過，又長出，變得深一色淺一色，參參差差；被打殘的手蜷著，被杵掉牙的嘴癟著，想想看，這種人還指望誰認出他來呢？

　　作者：嚴(yán)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