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少年時光遠(yuǎn)

　　我猴子一樣飛快地躥下小樓梯，跑到外間，我揉著睡眼看到母親正在收拾煤火盤，昨夜雨已經(jīng)停了，屋外的大水盆又接滿了明亮的無根水。我傻傻的問了一句，媽，南苼呢，他去哪兒了。

　　母親輕輕地說，你爸爸和外公外婆剛剛送他回家呢。

　　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衣服也來不及穿，披著一頭雜草就往南巷子趕。

　　肖家大門外聚集了很多花果園村里看熱鬧的人，父親與爺爺?shù)乃龅臎Q定誠然是徒勞的，肖北岑根本聽不進(jìn)別人任何的言辭，村里有見地的老人說的話他根本全當(dāng)多管閑事多吃狗屁一樣過濾，父子相見，分外眼紅。

　　南苼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他父親面前，縮著脖子，懇請肖北岑的原諒，肖北岑卻問起他另外一件事，說是他枕頭底下的120塊錢不見，是不是南苼偷的。

　　南苼如實(shí)回答，肖北岑一副不打你就不招的表情，轉(zhuǎn)身去解桃屋門的扁擔(dān)。

　　“南苼，你快跑啊！”我顧不得有父親在場，使出最大的聲音喊南苼。

　　南苼被打怕了，嚇得腿發(fā)軟，拔腿就拼命地跑，肖北岑喝得酒氣熏天跟在后面追，手里的爛磚石頭一個接著一個砸想那遠(yuǎn)去的身影。

　　快跑快跑，有狗追你；快跑快跑，我家狗跑的真快。有剛從山上放?；貋淼暮⒆釉隈R路上邊笑邊喊。誰還能扭轉(zhuǎn)肖北岑對南苼的嫌惡和咒罵呢。

　　南苼，自此離開了南巷子，離開了花果園，離開了黔西南。而父親、母親，再沒有提起南苼，整個花果園的人，都當(dāng)他死了，和小丟的表姐凡洛霓一樣被大水沖走了。

　　只有我六年級的班主任李辰音老師，一直向我打聽南苼的去向，問我南苼回來了沒有，南苼在哪里讀書，南苼他爸還打他嗎。老師說，南苼成績那么好，他不應(yīng)該逃課的應(yīng)該多讀書的。他長大了一定會考上好的大學(xué)報(bào)答他的父母的。

　　我跟老師解釋，說，老師，南苼的媽媽早就跟別人走了，南苼的爸爸從來就不打算讓他讀書考大學(xué)。都是我爺爺逼著他才讓男生上小學(xué)的。還有老師，南苼從來不想逃課，是他爸帶回來的那個叫女的給他爸爸生了個兒子，她總是折磨南苼，不讓他放學(xué)和同學(xué)玩，還把他的書包藏起來，讓他背很重的糞和土豆，做完家務(wù)活才讓他做作業(yè)，南苼受不了才離家出走的。

　　老師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了，南苼是個很怪的孩子啊，如果他是我的孩子就好了。、我苦苦地笑了一下，老師你一直都對他很好，不讓他交學(xué)費(fèi)，給他買資料書，幫他墊學(xué)雜費(fèi)，有很多同學(xué)背地里都說您偏心呢，我替南苼謝謝您。說完我捂著滾熱的眼眶逃開了老師的辦公室。

　　那天，我走帶回家的路上，放聲大哭。龐大海和小丟都不敢開口安慰我，只怕剛開口，我哭得更傷心了。

　　父親坐未然叔叔的車出車禍了，這個驚天的消息震驚了爺爺奶奶。

　　我看著家中來來往往的人群和上次到父親生日聚會上的人少了許多。

　　母親含淚說，父親成名時，有記者采訪他，他說了一句座右銘：雕刻是一件尊貴圣潔的大事，他一生只可能站著跪著雕刻，絕不坐著。這就代表言出必行的父親不會再雕刻了。

　　可是父親除了雕刻什么都不會啊，我著急了。

　　看著父親日漸消瘦的面容。不會的，母親一邊打理柴房的木屑，一邊固執(zhí)地說，有藝術(shù)殘疾學(xué)院的校長已經(jīng)送了應(yīng)聘書給父親，讓父親前去任職呢。

　　夜里，母親與父親分房而睡。母親不敢靠近脾氣漸漸薄涼的父親，只叫我端著飯去給父親吃，可是父親從來不吃，他只是看著屋里堆放日用品發(fā)呆，眼睛里全是憂傷。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走出父親的臥室，躡手躡腳地關(guān)上木門。從門縫里看見父親緊縮眉頭坐在敞開的窗前，微微仰頭，手指扣在膝蓋上，安安靜靜的像是睡熟了一樣，好像站在了傷心崖邊緣的斑羚，什么事情也不能吵醒他把靈魂交給飛過生命的彩虹。那彩虹，不是雨后的希望，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樓，是地震后摧毀大地的安寧與絕望。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難過地推開房間的門，蹙著眉頭紅了眼眶，說，父親病了。

　　父親，病了？

　　我傻愣愣地跑進(jìn)門，歪著頭半跪在父親的輪椅前，然后哭著去找周公夢里的爺爺奶奶。怎么辦，怎么辦，我爸爸生病了。我眼淚鼻涕一起流，抓著奶奶家的房門平明敲打，重復(fù)著說，爺爺奶奶，我爸爸病了，嗚嗚嗚。

　　爺爺奶奶醒后，連隔壁院子里龐大海的奶奶夜起看見我家明晃晃的路燈也到我家好說歹說勸住了悲傷欲絕的母親，急急忙忙到莫耳丟家他爸，他爸正在打麻將，贏了幾十塊錢，興奮之下聽說我爸爸病了，嚇了一跳，連忙回家開門找三輪車送我爸爸進(jìn)蝸牛小鎮(zhèn)看醫(yī)生。

　　父親病好以后，很少說話，不再閑暇時洗我雜草樣的頭發(fā)，也不再笑了。

　　我和龐大海都不敢再下田里摸田螺了。我怕生性善良的父親生氣讓我放生。而龐大海卻是因?yàn)榭爝^年了，他爸媽前幾天剛回家，來年春天他就要轉(zhuǎn)學(xué)了，他心情不好，上課也無精打采的。有一天還神經(jīng)兮兮的把他收集了好幾年、已經(jīng)寫完筆墨的一大把圓珠筆的筆芯送給了我，說是以后留著無聊的時候把筆芯一段放火里烤烤，用來吹氣球玩。

　　這樣幼稚的游戲我經(jīng)常玩，但父親教導(dǎo)我要勤儉節(jié)約，打小起默寫《出師表》就讓我用鋼筆寫字，說節(jié)約筆墨。如此，我吹氣球筆芯的都是在學(xué)校掃地或者是放學(xué)路上撿的。

　　龐大海因此嘲笑了我好久，說我爸就是個泥菩薩。每次我做作業(yè)，他都故意在我旁邊唱“拾稻穗的小姑娘”，把我氣得追著他滿校園的跑。他跑的像火車一樣飛快，筆芯掉一地，我賊呵呵的跟在他屁股后面邊撿邊笑。結(jié)果好心不得好報(bào)，龐大海這個小氣鬼居然把我手里“撿的”搶走了，一只也不留給我，為此我們倆好幾橫眉眉冷，跟仇人似的吵嘴。

　　冬天來了，我穿著母親織的毛線布鞋去找莫耳丟玩丟沙包，他奶奶拖著一把竹掃帚，正在銹跡斑斑的大門前掃著污水和冰屑。準(zhǔn)備迎接新春。

　　灰塵飛進(jìn)我的鼻子，我掩著嘴巴護(hù)著水汽，眼睛酸酸的疼。

　　龐大海的爸媽剛賣了三里外的田地，帶著他進(jìn)城做生意去了。

　　我失落地走回家里，爺爺在煤火前烤肉包子也提不起我聽故事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