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想要快樂，就要忘記傷痛，忘記苦難。我想快樂，我不知道我的生活里什么是傷痛，什么是苦難。只是，我想起母親的時候，我會難過，我便會不再快樂。我否認(rèn)母親是我的傷痛，是我的苦難，盡管母親說她把苦難留給了我，我依然否認(rèn)。我有我的羊群，我有我的山頂，還有，母親留給我的紗巾，和桃花一樣顏色的紗巾。這些，就足夠了。

　　看著天空飄動的云朵，我想，我要感謝母親，她讓我來到這個世界，給了我那么美的名字。母親說，我是云朵，是屬于藍(lán)天的。我將雙手融到天的藍(lán)。我屬于藍(lán)天！雖然，我只能站在山頂上，不能隨風(fēng)而去，而我的眼前還是一片枯黃和又一片枯黃的疊加，但是，我是屬于藍(lán)天的廣闊。

　　我想，今天所有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包括我頭上的紗巾，尤其是我看他的時候，更加肯定我的想法。

　　有人站在我的面前，他高大的身體擋住了半空的太陽。透過薄紗，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到他背后光茫四射。我意識到眼前的是一個陌生人。村里人沒有人像他這樣穿著雪白襯衣，還束到褲子里。我只見過村里結(jié)婚的新郎將它套在外套內(nèi)，露出一圈白色，讓人看了滑稽得想笑。

　　如果我不移開紗巾，我永遠(yuǎn)不會記住這副面孔，而我的內(nèi)心會依然寧靜，不會激起任何波瀾。但是，我移開了，因為我看見他手里拿著我的皮鞭。

　　我看見一張令我終生難忘的臉，那么富有生機(jī)，像夏天山坳里石縫里的那棵樹，沒有土卻依然挺拔。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這張臉，尤其是那雙眼晴，深邃的如頭頂?shù)乃{(lán)天，而那目光，一望便跌進(jìn)那片深遠(yuǎn)。

　　“是你的皮鞭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皮鞭。我的臉如碳火一樣燒得厲害。搶過皮鞭的我，在半空中打個響鞭，便向山下跑去。太陽出來了，小路不再那么濕滑。

　　顧不上身后錯愕的目光，顧不上山坳口王小無所事事的放著他的牛，什么都顧不上，我跑回家，一樣看到父親錯愕的目光。

　　然而，我的瘋狂舉止并沒有讓我失去打量世界的意識。我看到王小眼里的目光，期待我停下腳步；我看到二丫站在她家門口的大樹下望著山坳；我還看到村口大路旁多了幾個綠色的帳蓬……

　　[三]

　　那幾個綠色帳蓬是做什么的？小屋里，我解下頭巾，換上灰色的那條包在頭上。我想到山頂上的那個青年。村里很少有陌生人來，而且，他如賞景一樣爬上光禿禿的山頂。誰會對窮山感興趣？怕是只有沒見過這樣全是黃土的山的人。

　　終于，晚飯時，在父親嘴里，我弄清了那幾個帳蓬的來歷。村里來了修路的了！我從父親這里得到令人興奮的消息時，這個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村子。

　　我的興奮不亞于任何人。村里來修路的人，那個男子會是他們中的人嗎？還有，路修好了，是不是就代表我可以走出大山，看一看山那邊的世界？

　　細(xì)雨過后的夜，有些小小的潮濕。與夜一樣潮濕的是我小小的心事。閉上雙眼，我的眼前便會浮現(xiàn)那張臉，還有那雙眼晴。黑暗中，我似乎懂得了二丫為何會無意間去邂逅王小，會死心塌地的在大樹下等候著。難道？我的臉突然像著起了火。不會的，不會的。我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幻覺。

　　然而，寧靜的夜，讓我無法渙散我的意識。從不知道夜是如此漫長，數(shù)著我的小羊，卻依舊清醒。直到天麻麻亮，我坐在鏡子前，面對眼前的兩個頭巾。我不知道要選擇哪條。是要回到過去，重新將自己裹在繭里，還是要做春天里的桃花？如果母親在世，我會毫不猶豫地讓母親替我選擇，現(xiàn)在，我痛苦地看著頭巾，一籌莫展。

　　終于，我還是戴著母親那條灰色的頭巾走出房門。走在羊群的后面，我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顏色，旁人眼里永遠(yuǎn)不會關(guān)注的顏色。王小依舊在他的門上，每天我出門，他都會站在那里。

　　陽光很暖，映在我的背后。我想，從昨天開始，陽光也映到了我的心上。我似乎格外想在陽光下奔跑，而不是急切地想把自己扔進(jìn)黑暗里。

　　羊群從村口走過，走上每天都要爬一遍的山坡。我的小羊是有靈性的，它們會在山頂上等我。我不想很快就經(jīng)過路口，我要看看那幾座帳蓬，或者說，是想看看帳蓬里的人。

　　那是一群忙碌的人。我想找到那個穿白襯衣的身影，然而，我錯了，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穿著同樣的衣服，戴著紅色的帽子。我失望地向山坡走去，不曾注意，里面一個人悄悄看了我一眼。

　　天還是那么藍(lán)，云還是那么白，我的心里，卻提不起隨云飄蕩的心情。我像病了一樣，在坑窩窩里無聊得躺了半天，閉目間，便覺得那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面前。

　　連接幾天，我故意流連在帳蓬的附近，然而，那個身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近似絕望，不再去想那個身影的時候。命運(yùn)再一次讓我看見了他。他穿著那件雪白的襯衣，束在褲子里。他比我早到了山頂。我看看還在山腰上吃草的羊群，不知是要繼續(xù)向前，還是回到我的羊群身邊。

　　我整理著頭巾。猛然間，我想起，我戴的是母親灰色的頭巾。我懊惱自己，這個樣子，讓他看見會不會招來嘲笑？上次，我的驚慌失措，失去了和他說話的機(jī)會。這次，我還要失去嗎？

　　我看著那個背影?；蛘?，我還是要失去。因為，我看見又一個身影，粉色的身影，從我的坑窩窩里站起來，跑到他的身邊，靠在他的肩上。

　　莫名的，我的心里一陣淡淡的酸楚。那是一個有著一頭長發(fā)的漂亮女孩子，粉色的上衣襯著頭發(fā)黑亮黑亮的。她的頭發(fā)好美，直直地披在肩上，風(fēng)吹過時，像掀起層層的水波。村口那個小水潭，夏天里便是這樣的水波蕩漾。

　　我摸了一下頭巾。除了父親，母親，沒人看到過我的頭發(fā)，連小弟都沒有。如果我也能像她一樣，讓我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我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不管什么樣子，我想我應(yīng)該去山腰和我的小羊們在一起。皮鞭在半空中一聲脆響過后，我萬分后悔自己無意間的舉動。我驚擾了那兩個背影。我風(fēng)一樣跑到山腰，躲在平日常呆的小洞里。

　　酸楚漸漸淡去，留在我眼前的是那頭長長的黑發(fā)，和兩個般配的背影。那天，我抱著我的小羊在小洞里坐到太陽下山。小弟在山下大聲地吼著“姐姐”，他知道，羊群在哪，我就會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