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精微細(xì)膩的地方，無法準(zhǔn)確地轉(zhuǎn)換到另一種語言中，所以作家張承志很多年前就宣稱“美文不可譯”。

　　顯然，這一類的隔膜已經(jīng)不僅僅限于語言本身了，而是屬于文化的間隔和分野。

　　每一種語言都連接著一種文化，通向一種共同的記憶。文化有著自己的基因，被封存在作為載體和符號的特有的語言中。仿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阿里巴巴的山洞里，藏著稀世的珍寶。

　　三

　　“芝麻開門吧！”咒語念起，山洞石門訇然敞開，堆積的珠寶浮光躍彩。

　　但洞察和把握一種語言的奧秘，不需要咒語。時間是最重要的條件。在一種語言中沉浸得足夠久了，自然就會了解其精妙。有如窖藏老酒，被時光層層堆疊，然后醇香。瓜熟蒂落，風(fēng)生水起，到了一定的時候，語言中的神秘和魅惑，次第顯影。音調(diào)的升降平仄中，筆畫的橫豎撇捺里，有花朵搖曳的姿態(tài)，水波被風(fēng)吹拂出的紋路，陽光下明媚的笑容，暗夜里隱忍的啜泣。

　　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只能是母語。只有母語，才有這樣的魅力和魄力，承擔(dān)和覆蓋。孩童時的咿呀聲里有它，臨終前的喃喃聲中也有它。日升月落，春秋代序；晝夜不舍的流水，亙古沉默的荒野；鷹隼呼嘯著射向天空，羊群蠕動成地上的云團(tuán)；一顆從眼角滑落的淚珠有怎樣的哀怨，一聲自喉嚨迸發(fā)的吶喊有怎樣的憤懣。一切，都被母語捕捉和綰結(jié)，表達(dá)和訴說。

　　當(dāng)然，在這種幾乎是天賦的能力之上，要更好地理解語言的妙處，更要有一顆熱愛的心。要像屠格涅夫?qū)Υ刚Z俄語那樣的深情款款——“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著我的祖國的命運(yùn)的日子里，給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偉大的，有力的，真實(shí)的，自由的俄羅斯語言！”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美。它的質(zhì)樸或深奧、明亮或幽暗、靈動或凝重，折射著這種語言所負(fù)載的文化的特質(zhì)。在語言中安身立命的作家，無疑對這種美有著最敏銳的感知。

　　有了這樣的情感，一定會被顯克維支的《燈塔看守人》深深打動。一位年逾七旬的波蘭老人，流浪異鄉(xiāng)四十多年后，在南美巴拿馬的一個孤島上，找到一份看守?zé)羲墓ぷ?，生活得以安頓，余生有望平穩(wěn)。但有一天，他收到了在紐約的波蘭僑會寄來的一冊波蘭大詩人密茨凱維奇的詩篇。相違已久的祖國的語言令他激動和沉醉，鄉(xiāng)愁如同海面上的波濤洶涌來襲。那一夜，他竟然第一次忘記了按時點(diǎn)亮燈塔，碰巧有一艘船不幸失事，他因而被解職。他重新漂泊，隨身攜帶的只有那本詩集。他并沒有過分沮喪，因?yàn)橛辛诉@冊詩集。詩集喚醒他的懷念，也給了他慰藉。

　　只有這樣，時時懷著一種熱愛、虔敬和信仰，才會真切確鑿地感受到母語的美和力量。

　　滅絕一個民族，必須要從剝奪它的語言開始。因?yàn)檎Z言連接維系的，是這個民族的歷史與記憶。而守護(hù)語言，也就是捍衛(wèi)一個民族的尊嚴(yán)，傳遞一種文化的基因。歷史上猶太人曾備受歧視和排斥，顛沛流離長達(dá)數(shù)十個世紀(jì)，只因?yàn)轭B強(qiáng)地保留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化，才有了一脈薪火相繼的堅韌延續(xù)。仿佛古詩中的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只緣瘡痍滿目焦土無邊之下，生命的根系依然葳蕤。

　　風(fēng)靡一時的美國長篇?dú)v史小說《根》，也描繪了捍衛(wèi)母語的悲壯。小說中，被從西非大陸劫掠販賣到新大陸的主人公，在南方種植園中牛馬般辛苦勞作的黑人奴隸，一次次逃亡都被捉回，寧肯被打得皮開肉綻，也不愿接受白人農(nóng)場主給他起的名字，而堅持擁有自己種族的語言的名字——“昆塔”。這個名字背后，晃動著他的非洲祖先們黝黑的面孔，和祖國岡比亞的河流上蕩漾的晨霧——獨(dú)木舟劃破了靜謐，驚醒了兩岸森林里的野豬和狒狒，樹冠間百鳥鳴囀，蒼鷺一排排飛掠過寬闊的河面。

　　不能不說的是，我驕傲于自己的母語漢語的強(qiáng)大的生命力。五千年的漫長歷史，災(zāi)禍連綿，兵燹不絕，而一個個方塊漢字，就是一塊塊磚石，當(dāng)它們排列銜接時，便仿佛壘砌了一個廣闊而堅固的壁壘，牢牢守衛(wèi)了一種古老的文化，庇護(hù)了一代代呼吸沐浴著它的氣息的億兆的靈魂，也讓一撥撥的異族入侵者，最終在它的深厚博大面前，俯首歸順，心甘情愿。

　　但更多的民族，卻不幸成了反面的印證。先之以語言滅絕，繼之以文化湮沒，終之以民族消亡。馬克思曾經(jīng)指出，語言是一個民族中最穩(wěn)定的因素。作為文化的載體和組成部分，一個民族的語言一旦消失，整個民族也就難以擺脫被滅亡的命運(yùn)。澳洲土著，美洲印第安人，曾經(jīng)是兩個大陸的長久的主人。隨著歐洲殖民者的到來，短短一個世紀(jì)間，被大肆剿滅的不僅是他們的肉體，還有他們的文化。各自有數(shù)以百計的語言湮沒無存，不復(fù)傳承。當(dāng)年他們雄健馳騁的身影，只能通過縹緲的傳說和依稀的遺跡，通過今天少量的保留地中零星的記載，加以想象性的再現(xiàn)。

　　那些土著人的后裔，膚色相貌和祖先并無二致，一張口卻是流利的英語。英語已然成為他們的母語。肉身攜帶了種族的生物基因，但文化的缺失卻讓他們成了無根的人。

　　這樣的人，行走在人群中，面目模糊，身份曖昧，仿佛一道飄忽的影子。

　　四

　　童年在農(nóng)村度過。記事不久的年齡，有一年夏天，大人在睡午覺，我獨(dú)自走出屋門到外面玩，追著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不小心走遠(yuǎn)了，一直走進(jìn)村外一片茂密的樹林中，迷路了，害怕得大哭。但四周沒有人聽到，只好在林子里亂走。過了好久，終于從樹干的縫隙間，望見了村頭一戶人家的屋檐。

　　一顆懸空的心倏地落地了。

　　對于長期漂泊在外的人，母語熟悉的音調(diào)，帶給他的正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種返歸家園之感。一個漢語的子民，寄居他鄉(xiāng)，母語便是故鄉(xiāng)的方言土語；置身異國，母語便是方塊的中文漢字。這或許有違定義的嚴(yán)謹(jǐn)，卻連接了內(nèi)心的真實(shí)。“官秩加身應(yīng)謬得，鄉(xiāng)音到耳是真歸”（明·高啟《歸吳至楓橋》），故鄉(xiāng)的語言，母語的最為具體直觀的形式，甚至關(guān)聯(lián)到了存在的確鑿感。

　　語言阻隔的尷尬，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會演化成為一種切膚的痛感。在紐約皇后區(qū)法拉盛（Flushing）的路邊小公園里，一位來探親的福建老人，看著腳下的鴿子在蹦跳覓食，神態(tài)落寞。他感慨梁園雖好，語言不通，想去曼哈頓看看，只能等在華爾街上班的兒子抽出時間。他還算不錯的，畢竟這里有不少處境相似的華人，彼此間可以用母語交談。而我的一位鄰居，去國三月，寂寞即迅速地升級為難忍的焦灼。他退休后到美國中部一個小城的女兒家小住。方圓數(shù)里的數(shù)十住戶中，只有他們一家華人。沒有人可與交談，看不懂電視，歸去來兮的念頭，從時時來襲，到揮之不去。藍(lán)天白云，樹木蒼翠，清新的空氣，深沉的靜謐，一切都是那么符合他的期待。但僅僅因?yàn)檎Z言，這一切都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