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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莊舊事

推薦人:竹影清風 來源: 網(wǎng)友推薦 時間: 2022-05-16 18:45 閱讀: 20718
陳莊舊事
不管離開多久,不管走出多遠,心里總有一根長長的線,在人生路上緊緊相隨。風起的日子,它會穿過漫長的歲月,放牧著盡頭的故鄉(xiāng),那個靜默安然的鄉(xiāng)村……

  [一]

  陳莊村子很小,從南頭走到北頭,只需五分鐘。村西有個水坑,又將村莊生生劃成了兩部分,從東頭走到西頭,因為要繞行,便延長了行走的時間。有了這個水坑的存在,村里人被分成東頭人和西頭人,兩頭的村人日常自然是交流甚少,所以,連稱呼都多了些生份。直到長大走出村莊,作為東頭人的我,很多西頭的人也是見面不相識。

  水坑是村莊的脈搏。早春的陽光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撒向村莊時,它便鮮活地跳動起來。盡管坑底只是幾所房頂面積大小的水洼,但依然能映射出四周來勢兇猛的春光。那時,頭上茅草與虱子并存的孩子,是水坑最忠實的伙伴。

  母親是阻止我去水坑的,那里除了讓她恐懼的水,便是七八個小腦袋湊到一起后的結(jié)果。母親總算被我的央求打動。春陽曬熱了院子里的水,頭被母親按到水盆子里,濕漉漉的頭發(fā)在細密的篦子下,拉扯得頭皮生疼。頭上頂著一股虱子筆散發(fā)出來的惡心味道,我像一陣風旋到了水坑。

  地皮上的紫云英東一簇西一簇布滿了坑坡;坑坡上,也東一群,西一撥布滿了孩子。東頭與西頭的孩子是不受水坑影響而生分的,他們是一個教室,一個課桌走出來的伙伴。每當坑坡、坑底跑滿孩子的時候,西頭的坑邊上便會出現(xiàn)一個人影,站在坑邊的那棵槐樹下。

  是疤瘌頭!

  同桌小胖是西頭的人,這是他告訴我的。西頭的孩子從不會去關(guān)注他的出現(xiàn),反倒是我,總想好奇地瞧上他兩眼。偶爾,我會借著打鬧的機會,從他的眼皮底下匆匆跑過,然后,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他的頭。可惜的是,我沒有看到我想看的,他戴著一頂藍色的布帽子。小胖說,他的頭在很小的時候生大瘡以后,就沒有整齊地長過頭發(fā)。

  我看不出疤瘌頭的年紀有多大,只看到他帽沿下的眼睛里似乎裝著太多的渴望。

  水坑里玩耍的日子,這種情景成了我眼中的習慣。哪天,疤瘌頭的影子要是不在槐樹下出現(xiàn),心里總是空落落的。然而,在小胖眼里,他卻是一個從來都不屑的角色。我想,除了他頭上難看的疤瘌,可能還與他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有關(guān)。小胖說起他時,雖然是一副厭惡的表情,卻總是滔滔不絕。什么疤瘌頭似乎生下來都沒洗過澡,虱子順著脖領(lǐng)子,爬上他的斑駁的禿頭;什么他的的炕頭上,放著一本一年級的課本。說到課本的時候,小胖會哈哈大笑起來,說他連aoe都不認識。

  我也隨著小胖笑著,心里卻想著疤瘌頭站在槐樹下渴望的目光。那個目光,多年后依然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只是,他的身影,如坑沿上游走的風,在某一天,徹底消失在那棵老槐樹下……

  那年的夏季,雨水出奇得豐茂。地里的莊稼像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在雨水地浸泡下,一發(fā)不可收拾??粗形覂扇烁叩挠衩祝@雨水的力量,并沒有用在我的身上。小胖說,水坑里的水快漫到坑沿了。而我,在母親地看管下,進了雨季,便再沒有去過水坑。就連到地里扶雨水泡倒的玉米秸,母親都會不辭辛勞地帶我在身邊。

  水坑里的水已經(jīng)快漫到坑邊了。這對于在水坑邊長大的孩子,是多么大的誘惑??!這會子,小胖一定會率領(lǐng)一群像小野馬一樣的男孩子們,跳入水中,像泥鰍一樣嬉笑玩耍。不知為什么,站在玉米地頭,我又想到疤瘌頭。那棵槐樹,正值壯年,一年比一年繁茂。而疤瘌頭的影子在傘狀的樹冠下,顯得那么渺小,壓低的帽沿,幾乎蓋住他的大半個臉。但他的目光,仍倔強地從帽沿下投向喧鬧的水坑里。很多年,我都不懂疤瘌頭為什么每天總會站在槐樹下,望著水坑?;蛘撸e過了玩耍的年紀,在緬懷過去。直到那個夏季,我才真正懂得,我懂了,小胖也懂了,但是,疤瘌頭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雨后的陽光,像黃燦燦的碎金子,鋪滿田間小路。我手里甩著狗尾草,跟在母親身后。遠處,正午的炊煙在小村上空裊裊升起。剛剛走進村子的我們,便聽到一個令人驚懼的消息——疤瘌頭死了!我慌張地看著四周,心跳不已。那個夏季的陽光,似乎變得不再溫暖,濕滑地令人討厭。從那以后,母親更是看緊了我的行動,提都不讓我提西頭的水坑。

  因為,疤瘌頭是為救水坑里玩水的小胖死的!

  很多天后,我才見到小胖,不是在水坑里,是在教室里。他趴在桌子上,說他想疤瘌頭,想看到他站在槐樹下的身影。我也趴在桌子上,我說我也想,想他看著水坑的目光,那目光里,裝著我們每一個打鬧的身影。

  很多年后,小胖變成了大胖。他說,他不敢看坑邊的那棵槐樹。疤瘌頭去了,卻在他的心里站成了一棵樹,一棵永遠生機盎然的樹。很多年后,想起疤瘌頭,我猛然意識到自己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自從疤瘌頭死后,那個水坑突然沉寂了。孩子們遠遠地躲開著,大人們走過,也只是匆匆而去。疤瘌頭去的那幾年,總聽到大人們訓斥自家的孩子:不要去水坑,疤瘌頭就是在那里淹死的。

  很多年后,那個水坑徹底干枯了。再沒有人念起多年前,水坑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那么一檔子事。孩子們照常在坡上坎下玩耍。西坑邊上的那棵槐樹,依舊枝繁葉茂,每年五月,便會掛滿銀鈴一樣的花穗。

  只是,樹下,再不會出現(xiàn)如守護神一樣的身影,他戴著一頂藍色的布帽子,目光撒滿整個水坑……

  [二]

  水坑是孩子們的天堂,座落在西頭,多少讓我們這些東頭的孩子們少了些親近的機會。然而,不知誰這么會平衡人的心里,將村子里唯一的學校落在了東頭,把著大路。大路的另一側(cè),是廣袤的原野。

  剛剛記事那會兒,學校根本稱不上學校,只是幾間破舊的瓦房連在一起??钢z頭的鄉(xiāng)人,在破木窗前走來走去。教室里傳出的讀書聲,是那時候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我那時還未到入學年紀,每天姐姐上學時,我跟在身后,她進教室,我便在窗戶下聽著、等著。

  教室里那個帶頭朗讀的聲音,不同于其他教室里聽來的。那聲音柔美得像窗前正在開放的茉莉花。字正腔圓的發(fā)音,總會讓我流連忘返。后來,我知道,她是城里來的知青——馬老師。

  馬老師的宿舍是教室旁的一個小房子。沖東開著的門,打開,便放進大把的陽光。小孩子對不同于鄉(xiāng)里人的馬老師總是投以新奇的目光,我便經(jīng)常隨著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馬老師宿舍門口,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頭發(fā)很短,齊著耳朵,她的眼睛很長,瞇起來就像一條縫,她的個子很高,那個小房門似乎剛到她的頭頂。

  白天,馬老師在宿舍的時,房門總是打開著。偶爾,她會溫和地看一眼外面的小孩子。每次發(fā)現(xiàn)她轉(zhuǎn)頭,我便悄悄移到墻垛。趕上她出來,我來不及躲藏,她會停下摸摸我的頭,然后問一句——“什么時候上學?”

  我難舍她地撫摸,卻總是快速地消失在她的視線里。那時,孩子玩耍的地方,除了西頭的水坑,便是一年四季都吸引著孩子們的田野。從馬老師那里跑出來,一頭扎進青稞地里。不用跑多遠,便會遇到街坊四鄰的孩子們,不是捉蟈蟈,就是抱著嫩玉米,啃得滿嘴白汁。

  教室對著的大路另一側(cè),是村里種得油麻地。這里是孩子最愛的地方。夏未的油麻地蔥蘢著極致的綠色,細細的麻桿分枝上,掛著一棵棵綠色的果子。喜愛這里,不只是有吃食,更因為油麻桿高高的,也光光的,沒有割人的葉子。

  年紀尚小,跳著腳也難摘下一顆,只有沖著油麻果流口水的份。但是,孩子終歸是孩子,永遠都是田里的禍害。麻桿有的被人踩倒在地,上面的麻果被搶摘一空。每遇到有人踩倒油麻桿,我便會驚恐地蹲下身,從麻桿間看向地頭。直到確認地頭沒有出現(xiàn)那個令人恐懼的身影,才坐在麻桿間的壟上,細細品味著麻果香甜的味道。但是,并不是所有這個時候,我們都能安然地盡享美味。很多次,孩子們貓著腰,在油麻地里四處逃竄。一個身影,看著很快消失在綠色屏障里的孩子們,只能高聲叫罵著——“小兔崽子們,下次逮住,楔折你們的腿。”

  這人便是看守油麻地的人——張寶。

  我害怕張寶,不僅是他逮住偷麻果的孩子會重重打屁股,還有一個令我害怕的原因,是他有一手糊紙人的手藝。紙人,只會在人死后的葬禮上出現(xiàn),這對于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當然是恐懼的,恐懼到看到紙人,就像看到死人一樣。

  我只到過張寶家一次,那是隨母親給他老娘送鞋面。母親的縫紉機,是村里僅有的一臺。誰家要做鞋子,總會拿著布讓母親幫忙壓鞋面。母親進了張寶老娘的屋子,我偷偷地掀開對屋的門簾一角。我只在村里人的葬禮上,看到過張寶糊的紙人,童男童女,那面相,栩栩如生??謶肿屛业氖诸澏吨?,也加重了我的呼吸。我看見張寶懷里抱著一個紙人,不住地摩擦著。張寶聽到身后的聲音,回頭看見了我。我逃出張寶家。

  母親回來說,張寶這一輩子這真夠難的。從小學了一手糊紙人的手藝,有了養(yǎng)老娘的資本,卻沒有女人愿意跟了他。四鄰八村待嫁的女子,聽說張寶是糊紙人的,沒有一個愿意進那個家。那天晚上,我做了惡夢,夢見無數(shù)個紙人向我飛來,我大叫著從夢中驚醒過來,閉著眼晴,不敢看窗外。鄉(xiāng)下人家的窗戶沒有幾家掛窗簾的,就那么透透地看出去,也透透地看進來。

  從張寶家逃出來以后,我便再沒有去過油麻地,見到張寶,就像見到死人一樣,遠遠地躲了開去。

  姐姐是從不會和我一樣去地里淘氣的,她要學習。更重要的是,教她的老師是馬老師,姐姐說,她最喜歡馬老師。我也喜歡,連母親都喜歡。秋后大白菜可以吃的時候,母親總會讓姐姐抱上幾棵,送去馬老師宿舍。不去油麻地,我依然會在馬老師的門口站上一會兒,偷偷的。

  秋后的油麻地放倒了一片秋色,孩子的天堂也在一點一點被放倒。沒有了遮掩,孩子們將所有的頑皮大白于鄉(xiāng)人的目光下,反而是更加肆無忌憚。學校的空地上的角落里,臨著旗桿十幾米的地方,堆放著剛剛割下來的麻桿。孩子們拿著麻桿當武器,張寶汗流浹背地在一旁挖著坑。麻桿是要經(jīng)過水浸后,才能剝離出麻絲。這個坑就是用來浸麻桿的。

  那一年的秋天,張寶油麻池控到一半時,我走進了最東邊的教室。

  我期望教我的老師是馬老師,然而,那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第一次站在旗桿下,看著五星紅旗慢慢升起,聽了無數(shù)次的國歌,只有在那一刻,真正地入了心。校長講話的間隙,我偷偷地注視著張寶和他那堆油麻桿。他也在偷偷地向這邊張望??傆X得他的眼睛在盯著我,我嚇得趕緊掉轉(zhuǎn)過頭。身后,有雙溫暖的手摸上我的頭,提醒我注意聽校長講話——是馬老師!我也曾經(jīng)跟隨姐姐去給她送過大白菜。

  上學的日子,過得有些匆匆。很少去西頭的水坑。因為姐姐,多了來到馬老師宿舍的機會。母親由送大白菜,多了更多過日子的必需品。我和姐姐樂此不疲地來往于家里和馬老師的宿舍。

  秋天,就這樣快速地被我們姐妹踏在腳下,沒了影子。田里一片荒涼。張寶浸油麻的水坑蓄滿了水,油麻被褪凈枝葉,光留一個長長的枝桿。張寶將油麻浸到水里的日子是個星期六。那天的晚上沒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沒有做惡夢,卻沒來由得夜半醒了過來。望著窗外的星子,直到天亮。

  睡眼迷糊間,我聽到姐姐的哭聲。母親在高聲叫罵著,不是罵姐姐,是張寶。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沒人告訴我,姐姐也沒說,叫我閉嘴。

  馬老師的宿舍空了,去了哪里,只有大人們知道;張寶的油麻池被蓋上了一層塑料布,那麻桿要浸到啥時候,只有大人們知道;張寶不見了,去了哪里,也只有大人們知道。

  有一次,我看見張寶老娘坐在門檻子上哭。院子里,張寶糊得紙人,被雨水泡得面目全非……

  冬閑時,母親會對著收回家的大白菜愣上一陣,我知道,她是在想馬老師。我想馬老師的時候,會遠遠地躲開她那間從未再進陽光的宿舍,還有那片油麻池。

  水坑里,冬天的水洼結(jié)著厚厚的冰層。我和小胖在上面尋找一種叫童年的光陰……

  [三]

  小村雖小,卻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村風。這要歸結(jié)于東頭人和西頭人不同的生存空間。不知什么原因,東頭人的生活大多很滋潤,自然也張揚一些;西頭人從他們院落的新舊程度看,便能看出沒有幾家日子過得寬綽。

  住在東坑邊上的韓六爺在村里人是能掐會算的能人。每到夏涼夜,韓六爺門口的槐子樹下,便會聚滿街坊四鄰,專門來聽韓六爺那些聽來有些神叨叨的斷言。而東頭人與西頭人生活的差異,總會讓韓六爺說得津津有味。什么風水學上東為大,什么這水坑入到了西頭的腹地,就是有多少福氣都會付水東流,而對于東頭人來說,水坑就是一道屏障,擋住了西北風的侵襲。

  韓六爺說得口水四濺,東頭人聽得忘了吞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的大有人在。我坐在人群的外圍,思量著。確實,水坑并不是將村子平均分為二,而是東半部占了近三分之二。

  韓六爺還想繼續(xù)擺活他一肚子的風水學問,韓六奶奶在大門上叫道:“一年到頭里說這點事,快點回家給我搭把手。”

  韓六爺向韓六奶奶翻著白眼,屁股卻離開石凳子。聽著的人意猶未盡,但知道韓六爺最怕韓六奶奶,便哄笑著散去了。

  韓六爺家是養(yǎng)雞專業(yè)戶。這在那個年代,這個稱呼是無尚榮光的。自從韓六爺開始養(yǎng)雞,東頭人便三三兩兩的跟著養(yǎng)。母親是村子里少有的能干女人,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一年冬天,母親跟著韓六爺去外縣買了八百只小雞娃。

  雞娃運回家,我發(fā)現(xiàn),我的睡覺的地方被小雞侵占了。屋地上,一架大鐵床代替了暖暖的土炕。屋里的濕潮,我只睡了一晚,便起了一身的濕疹。小胖上課時無故躲得我遠遠的,那怪異的眼神,讓我通紅的臉無處躲藏。

  母親對小雞付出的精力讓我驚嘆。年少不懂生活的艱苦,看到小雞在母親的精心照顧下褪了那支嬌黃的絨毛,長出兩對小小的翅膀,我早忘記因為它們,身上遭受的痛癢。韓六爺來過家里幾次,像學校里在講臺上講課的老師一樣,指指那,指指這。母親,一臉謙恭地聽著。

  家里來了這么多的家庭成員,母親自然是顧不到我。星期天的時候,小胖一早就會趴在窗外等我,順便看著一炕撒歡的小雞。他可不愿走進那個散著腥臭的屋子,盡管他也想養(yǎng)幾只小雞。小胖說,他家的老母雞都可以讓他娘養(yǎng)得下不幾個蛋,更不用說養(yǎng)這么多的小雞。

  韓六爺家的墻外長著一叢叢的酸棗枝。春天的時候,米粒大小的棗花吐著濃濃的香氣,路過的人,都不免停下來猛吸幾口。秋后時,棗枝上掛著一顆顆滴溜圓的棗子,有青有紅,像瑪瑙一樣懸掛在坑邊。

  這個季節(jié),正是棗枝掉盡葉子,光留棗子在冬陽下炫耀著。小胖說酸棗面可以治他奶奶的心臟病。我們倆欣然前往。然而,一根竹竿捅到了有半袋子酸棗,也將韓六爺捅到眼前。

  “打棗子干啥用?”

  “棗子研成面,給奶奶治心臟病。”小胖心虛地說,我躲在小胖身后,不敢瞧韓六爺?shù)暮诿婺槨?br />
  我跑回家時,正好趕上中午飯。小胖是慢吞吞的移回家的,因為,他手里的布袋子裝滿了野酸棗。韓六爺從家里取了根大竹竿,幾下子,地上便落了一層棗子。

  那一年,韓六爺家的雞出籠,母親的雞也出了籠。母親跟著韓六爺將雞送到百里外的城里?;貋頃r,已是深夜。我依舊睡在大鐵床上,只是耳邊,再也沒有“嘰嘰喳喳”的雞叫聲。那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母親一遍遍數(shù)錢的聲音,在耳邊徘徊。

  母親在韓六爺?shù)膸酉拢嵙撕枚噱X的消息,在村里不脛而走。村里頓時掀起一股養(yǎng)殖熱潮。小胖娘也不甘示弱。那一年夏初,東頭和西頭到處彌漫著一種味道,連人身上都沾著那種味道。我可以再不用顧及小胖的眼神,他也受到了我經(jīng)歷過的殘酷折磨。

  往往事情總會在最樂觀的時候,出現(xiàn)最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那一批來到陳莊的雞娃,不知道受到了哪里吹來的邪風。一夜之間,水坑里多了無數(shù)只幼小的雞娃。初夏潮濕得空氣打濕了嬌黃的絨毛,晨風一吹,絨毛隨風顫動,看得人心里如壓上千斤重石一樣。

  韓六爺懷里揣著死去的小雞娃,跑去城里的畜牧局。母親對著一炕漸漸失了活力的雞娃六神無主。整個村子都沉浸在一種恐慌中,畢竟,這些雞娃大多耗盡了每家的積蓄。

  韓六爺回來時,帶回一面袋子藥,挨家去送。

  盡管韓六爺盡了全力想拯救村里的雞娃,但是,還是有很多家最終面對的是一炕遺落的雞娃的絨毛。母親養(yǎng)雞有了經(jīng)驗,總算保住一半的心血。西頭人幾乎是傾覆了所有的希望。那一年,小胖娘發(fā)誓,再不養(yǎng)雞娃。

  村里養(yǎng)殖的熱潮在一夜間塌落下去。韓六爺依然是我行我素,并沒有因為這次的打擊罷手。母親視韓六爺為神仙一樣的人物,自然是跟隨著他走下去。

  小胖又恢復了每個星期天來我家窗外瞧雞娃。只是,他再不會用怪異地眼光看我,也不會刻意用鼻子嗅我身上的味道。野酸棗成熟的時候,我們依然會舉著竹竿,去韓六爺家墻外打棗子。只是,韓六爺即便是聽到了聲音,也不會出來阻止了。有時,還會在院子里高聲音說一句——“別讓棗枝刺著。”

  韓六爺和母親又等到新一年的豐收。韓六爺和母親去百里外往工廠里送雞。去時,是韓六爺趕著馬車去的,回來時,是母親拉著韓六爺回來的。

  韓六爺在回來的途中,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

  韓六爺?shù)娜ナ?,讓東頭人的心里缺了支撐一樣。尤其是母親?;貋淼哪莻€深夜,母親坐在鐵床上落淚到天亮,床上攤著大把的錢。那錢上還有韓六爺手里的溫度。

  韓六爺去世后,韓六奶奶再沒有養(yǎng)過雞娃。大部分時間,她都會坐在門口的石凳子上,韓六爺經(jīng)常坐在那上面跟村里人胡扯神侃??粗永锏乃募?,韓六奶奶眼里,掩不住憂傷。

  秋后陽光濃烈的午后,槐子樹下的韓六奶奶,目光偶爾落在墻外枝葉零落的酸棗叢。小胖手里的竹竿在韓六奶奶的注視下,像定在那里一樣,不敢動絲毫。韓六奶奶蹲下身,撿起幾顆棗子,攥在手心里,進了院子,關(guān)上門,留下我和小胖面面相覷。

  東頭人和西頭人的生活差異依舊存在著,似乎,越拉越大。

  很多年后,小胖進了城,將他爹娘接到了城里去享福。母親繼韓六爺之后,落了個養(yǎng)雞專業(yè)戶的名頭?,F(xiàn)在,母親雖然不再養(yǎng)雞娃,卻經(jīng)常懷念土炕上睡著一堆雞娃的日子。她還經(jīng)常念起韓六爺,說韓六爺是她的福星,也是東頭人的福星,沒有他的無償付出,斷不會有這么好的日子過。

  我也懷念在陳莊走過的人生歲月。那水坑里走過的童年;疤瘌頭在記憶里永不磨滅的影子;馬老師柔美的聲音;張寶那張近似猥瑣的臉,還有他糊的紙人;韓六爺說書一樣的夏涼夜;母親看著一炕雞娃欣喜的目光……

  念著念著,仿佛瞧見了小村上空的炊煙,如一根長長的線,牽扯著一只飄搖的風箏,在風中凌空飄浮、掙扎……

  作者:花紙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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