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的揭示與詩意的棲居

　　——藍星兒詩歌新作《幻象》賞析

　　文：曾瀑

　　存在主義先驅(qū)克爾凱郭爾認為，個體主觀體驗的存在是世界的本質(zhì)與本源，個體的連續(xù)的主觀體驗，是人的基本生存狀況。存在的意義是領悟著的人的存在。孤獨的個體在內(nèi)在性中才能體驗到自己真正的生存。只有個體處于極境中，才能在主體性中反觀自己，從而作出正確的選擇，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與精神自由。

　　詩歌作為一種本質(zhì)性的語言，其基本功能在于“命名”。正是因為這種“命名”，才賦予事物以存在的意義，使存在從語言中顯現(xiàn)出來，詩人才得以用生命內(nèi)化客觀現(xiàn)實，用語言外化內(nèi)在世界。詩歌是存在自身打開、顯現(xiàn)的一個過程。“命名”是一種“召喚”，它讓隱匿不現(xiàn)的事物走到澄明的朗照之中，讓生命瞬間獲得形式，獲得詩意的傾聽與安頓，讓詩人從躁動、喧囂不已的現(xiàn)實中喚出幻境和夢。

　　藍星兒的詩歌新作《幻象》，仿佛將各種神奇、美好事物集于自身周圍的咒語，一開頭，便在暮色中向我們揭示了這樣一個奇異而又詭秘的幻象：“它高大粗壯，類似直立的黑熊/當暮色躬下身，它嘩嘩地顫動/就像接受一場洗禮。”也許有人會問：這個突兀的“它”到底是何物？究竟是植物，還是動物？抑或是純粹的幻象？其實，提出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詩歌語言與科學語言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它具有“偽陳述”的性質(zhì)。由于詩歌的命名功能，世界便成為詩人自我的表象，事物因此而獲得意義，獲得生命，獲得靈魂。語言的詩性功能越強，它就越少指向外在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越明顯地偏離語言的實用目的而指向語言自身。瑞恰茲認為，一首詩歌只要總的效果是統(tǒng)一的，前后連貫，具有“內(nèi)在必然性”，符合本身的邏輯，使讀者感到合情合理，它就具有藝術上的真實性，并形成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痘孟蟆窞槲覀兯尸F(xiàn)的，正是這樣一個世界。

　　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是一個“心靈事件”，是生命展開的一個片斷、過程。“它”這個浮雕般凸顯的超驗意象的出場和亮相，讓我們感覺到詩人內(nèi)心深處對某種崇高精神力量、不屈意志的憧憬與贊美，并由此奠定了全詩的情景語境和向上生長的格調(diào)。當文本內(nèi)在的情景語境與植根于民族集體無意識及悠久歷史背景的外在文化語境相結合，詩歌便因此而獲得了深度、廣度和維度：“遠方/有笛聲把古廟送上山崗，有/前朝的風，喚醒時間和真理/穿過浮塵的人不斷返身，揮手/仿佛一切在虛無之中，又在虛無之外”。天籟般遠遠傳來的笛聲，將人置身于一種“鳥鳴山更幽”的境界之中。黃昏是那么的寧靜，這樣的氛圍最適合精神的遠游。當悠揚的笛聲牽引著我們的心緩緩移動，一步步爬上山崗，一座掩映在蒼松翠柏中的古剎隱約映入眼簾。晚風輕拂，仿佛從歷史深處徐徐吹來，喚醒了沉睡的記憶，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過去的美好時光和夢想。就連行色匆匆地穿越浮塵的人，也不時地返身，揮手，流連忘返，去意徊徨，去留之間，一片虛無。一種靜穆幽遠的空茫感、滄桑感油然而生。

　　一個進取的靈魂，決不會沉湎于過去而不能自拔。當詩人在久久的回首中轉(zhuǎn)過身來，眼前的景象也竟然是這么美好：“夜鶯用歌聲灌醉書生，被切割的/暮色，如同少女的心事，忽明忽暗/溪水旁，柳葉一遍遍模擬柔情。”正是這似水柔情，讓那些躁動不安、“游移不定的人”駐足、沉靜、陶醉、忘我，“趁月光暗下時/用夜色把自己涂抹干凈”。那透著古風韻味的燈燭、紙硯，羞澀的身影及絮語，象征著情感和藝術的雙重回歸。 “木魚聲聲，彌漫星空”，此情此景，是何等的岑寂虛靜，空曠渺遠，然而，當我們沉浸在這夢幻般的境界中時，詩的結尾卻劍走偏鋒，一筆宕開：“而此時，在時間無法破解的幻象中/輪回的碎片，正從光影無形的/掌紋里，紛紛墜落夜的懸崖。”這強大的“幻象”，連時間都無法破解，顯示出了某種必然性，并使得象征著反價值元素的“碎片”紛紛墜落懸崖，再次淪為更碎的“碎片”。這一出人意料的戲劇性結局，將整個“心靈事件”推向高潮。“碎片”輪回企圖的陡然落敗，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大地由此變得更加和諧和安寧。

　　海德格爾說：“人，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里的所說的詩意，即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也就是生存可能性的無蔽展開，在群體壓力和趨同心理下，保持自身的“基因”，體現(xiàn)自身的個性，維護自我，拒絕異化。無論現(xiàn)實有多么陰暗，多么丑陋，多么荒謬，真正的詩人，心中總是保持著一分與生俱來的本真。本真的天性，往往表現(xiàn)為對神性的渴求，這種渴求，富有象征性意味地道出了人存在的本質(zhì)。詩人總是以言說神性的方式言說存在，以追求神性、歌吟神性的方式確定人的本真存在。

　　星兒的《幻象》，就是這樣一首有著神性特質(zhì)的詩作。詩中出現(xiàn)的“古廟”、“木魚”、“掌紋”、“輪回”、“虛無”和“洗禮”等意象或語象，在民族的歷史語境下，都是一些特殊的文化符號，有著濃厚的宗教色彩和形而上的意味。當代人的一大精神危機，就是主體存在感的解構和消失。當我們讀到“當暮色躬身下來，它嘩嘩地顫動/就像接受一場洗禮”這樣的詩句時，即刻便感受到了詩歌圣潔的力量及其內(nèi)蘊的自我鑒照之力，看到了一種重返烏托邦式的精神回歸、救贖與新生；讀到“有笛聲把古廟送上山崗”、“木魚聲聲，彌漫星空”這樣的詩句時，會感到一種靈魂的超拔和升華；讀到“前朝的風，喚醒時間和真理”、“仿佛一切在虛無之中，又在虛無之外”這樣的詩句時，會感覺到詩人對永恒真理、絕對精神及終極價值的向往、思索和追求。

　　“寫詩即發(fā)現(xiàn)”。這種發(fā)現(xiàn)，就是對深藏在萬物中的神性的發(fā)現(xiàn)，對隱匿的存在之真的發(fā)現(xiàn)。因此，當“詩意適宜地出現(xiàn)時，那么人將人性地棲居于此大地之上。”

　　附原詩：

　　幻象
　　它高大粗壯，類似直立的黑熊
　　當暮色躬下身，它嘩嘩地顫動